作者簡介
陳丹玲,貴州印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3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民族文學》《山花》《天涯》《散文》《美文》《雨花》《湖南文學》《四川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露水的表情》《村莊旁的補白》。
1.火車火車從孟溪鎮(zhèn)呼嘯而過。夜晚的夢像一扇有破洞的窗,隨著火車的呼嘯開始了顫抖并飄散。住的小旅館叫杰勇賓館。在靠窗的小床上醒來,夢里的陽光仿佛依舊耀眼,我雙眼瞇縫。此刻,天地之間充塞了夜的黑,對面火車的各節(jié)車廂還亮著燈。車速帶著燈火,似火車點燃自己,在灼燙中奮力奔跑。十月,我熟悉一種焦灼,跟著火車的滾燙,奮力往前沖。那年,我和弟弟拉著母親穿過起伏的田野,鄉(xiāng)間收獲的熱浪時時將我們撞個趔趄。除了眩暈、嘔吐和劇痛,母親并不厭惡這世上的任何事物和尺寸光陰。她十分留戀腳下的一畝三分田,留戀一株彎下沉重腰身的稻穗。我們必須帶母親離開香樹坪那個村莊去往重慶,去尋找一家醫(yī)院,尋找一張冰冷的手術(shù)臺,為母親尋找一條活路。我不滿意火車的速度,每一次到站??慷甲屛业M清醒里:生命當初,母親穿過自己的肉身,帶著我?guī)е艿茉谏览锉寂堋,F(xiàn)在我們穿過鐵軌隧道,帶著母親在生死里奔跑。我并不確定自己在心理、物質(zhì)和體力上是否準備好,這讓人焦躁和孤獨。相對于母親,我缺少面對付出和犧牲時的淡定和決絕。夜晚來臨,車廂里亮起燈盞,身邊的陌生人安守在各自的光明里。我蜷縮著,退到猜想專家、治療效果、如何與院方交涉差錢等問題的灰暗中。一列相對而行的火車正刺穿這張?zhí)摶玫哪?,車窗上,我看見自己的卑下與怯懦。從重慶帶著母親返回時,也是夜晚,火車很擠,我在車廂相連的地方靠著洗手池站著,困得搖搖欲墜,有陌生人起身將座位讓我休息一陣。緊張奔波過后的困頓,或者好運突然來臨時的松弛都讓人麻木和散漫,我忘記了要在火車上感動一下?;疖噧?nèi)部真是個奇怪的熔爐,灼熱交融時,讓人義氣激蕩,可以為陌生人兩肋插刀,冷淡沉默時,相對而坐也熟視無睹,各自帶著遠方從此天涯,逝去,永不相知。想來又難免有些憂傷?;疖噺拿舷?zhèn)呼嘯而過后,有蛙聲傳來,清晰密集卻是單調(diào)得很,若不是深夜很容易被人忽略掉。想來,不論是火車“哐當哐當”還是青蛙“咕呱咕呱”,這些簡單純粹的聲響都是孟溪鎮(zhèn)內(nèi)部特有的鼓點和節(jié)奏,它們執(zhí)著而專注地鼓蕩著這個地方的脈搏和氣韻。怎么不是呢?和中國的許多小鎮(zhèn)一樣,工業(yè)文明與農(nóng)業(yè)文明碰撞交融,地方內(nèi)部所產(chǎn)生的興奮、激情、纏結(jié)甚至是痛楚,都在試圖從各個方向突圍,渴望得以蛻變和升華。不難說清孟溪鎮(zhèn)作為渝懷鐵路進入貴州省的第一站,北來是重慶,東南方是湖南,西去武陵主峰梵凈山西麓,每一個向度,孟溪都有自己的起點,更有自己的遠方。它的清晨和黃昏沉浸在美好的震顫里,像蠶蛹破繭,收縮肉身,將夢的力量全部注入碩大的翅膀,留一種炫目的極美覆蓋身下的大地。當然,這是夢境的遠處。近處是街市。花色雜陳的店鋪羅列在兩旁,也有攤位是用兩根木凳架一塊大門板,擺上醬油、蘋果、洗衣粉和方便面。潦草隨意暗合了一種接納和坦然,井然有序表明了一種展示和妥帖,唯有生意的精明和喧嘩一直是這一切的真實意圖。因為俗世要煙火味、要嘈雜聲、要計較斤兩才擁有熱度,擁有生機和趣味。再往前走是一家理發(fā)店,叫“小伙發(fā)室”。同行笑著打趣,好狠的名稱:“小伙發(fā)誓”,有太歲頭上動土一般的勁頭。這是玩笑。門口有燈箱,有黑白分明的門楣,收銀臺上的一對音響在趕場天反倒安靜,唯有玻璃門上的模特畫像目光熱辣,往外延伸。墻上相對貼著六面鏡子,相應放有六把椅子??梢韵胍?,在同一鏡面上看見自己的臉貼上別人后腦勺時的心境,一定忍俊不禁??蠢戆l(fā)實在是有趣的事情。小伙子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居然同時給一對父子理發(fā)。電動剪推上去,男子一邊的頭發(fā)就平坦下來不少,秋收時的坡地,另一邊的頭發(fā)依舊還在坡地上熱烈著。小伙又跳到這邊孩子的頭上來推一把。大概三四歲吧,孩子正淘氣的時候。推剪一推,孩子的頭也是一邊光禿著一邊茂盛著。正要給男子再推一把呢,孩子卻從椅子上跳下來溜到了街上。男子彈跳起來,扛著半邊平坦半邊突兀的頭去追兒子。孩子頂著一半萎頓一半茂盛的大腦袋,在人群里咯咯咯咯地笑著鉆躲。男子有足夠強健的體魄和力量,可是在兒子身上他使不出這些,只有繼續(xù)往前追。大家看著這場面都很快樂。笑過后,覺得小鎮(zhèn)上這男子做一個父親實在是厚樸。理發(fā)店的背面是后院,那是小伙子父親的地盤。一個小天井,專門供鎮(zhèn)上老人理發(fā)。青苔在院角無聲滋長,天光從上方灌注到天井里來,皺紋、老年斑、暴突的經(jīng)絡(luò)、雪白或者麻灰的發(fā)須在太陽光里變得透明輕盈。后院是寂靜的,古式盆架上,唯有那面鏡子喧嘩著,映照時光的汩汩流逝,讓一張張小鎮(zhèn)上老去的臉更加沉默和寡欲,剃落的須發(fā)帶著濃烈的道別意味。老父親忍不住從后院來到店子里,話語多是責備小伙子。旁人都能聽明白,老父親是想讓小伙子留在鎮(zhèn)上踏踏實實經(jīng)營日子??雌饋?,后院與前店相連相依,一脈流承,已是祖輩多年構(gòu)建的簡單等式,生活的走向和結(jié)果輕易就能推算出來。但是這樣的過程實在沒有距離的美感,這樣的軌跡也少了火車鐵軌的炫目和熾熱,武漢才是小伙子夢里的遠方。他剛從武漢坐火車回到孟溪鎮(zhèn)上來,但這次不是歸期,是啟航?;疖嚭魢[,有種力量憑空在腳底奔涌。其實,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能感受到火車帶來的震顫,關(guān)于遠方的震顫。何時開始,小鎮(zhèn)和遠方經(jīng)過火車和鐵軌,在時光里構(gòu)成了浪漫圖景里的必需元素。加拿大環(huán)保主義者、漂泊音樂家馬修·連恩有自己的遠方和小鎮(zhèn),那是意大利北部一個叫布列瑟農(nóng)的小鎮(zhèn)。午后聽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nóng)》,溫柔的訴說和曠遠綿延的憂傷彌漫在小鎮(zhèn)的屋檐下,彌漫在緩緩啟動的火車玻璃窗上,彌漫在姑娘低垂的長睫毛中。他歌唱那小鎮(zhèn)上生長的愛戀令人迷醉難返,深陷在一種受難般的熾烈中。那是一個容易將人的內(nèi)心揉碎的小鎮(zhèn)。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的小鎮(zhèn)和遠方在他的《夜蛙》中,他在午夜唱吟“火車在夜里穿過孤獨的路易斯安那”。路易斯安那,恰巧,同是地名,孟溪與美國南部的這個州名的發(fā)音都有一種陰柔之美。在孟溪小鎮(zhèn)的夜晚,我能想象,那列火車載著詩人羅伯特·勃萊的夢,在地廣人稀的北美洲南部大平原上奔馳,沒有猶豫、徘徊和停頓,沒有拐彎,它長驅(qū)直入某個夜晚,它長驅(qū)直入路易斯安那的腹地并且從頭至尾地穿越了這個州的版圖。此刻,火車也正穿越孟溪鎮(zhèn)的版圖。只是孤獨更相似,如蛙聲一樣茂盛和稠密,令人忍不住要長出根芽來仿佛才能解愁。后來,我沒再問孟溪鎮(zhèn)上理發(fā)小伙子別的什么,但我知道,他是注定要去武漢或者別處,因為直來直往的火車已在孟溪小鎮(zhèn)上制造出一幅幅因果圖景。小鎮(zhèn)上的年輕人們在遠方,他們蹬三輪,送水送快遞,他們搬磚砌高樓,他們清掃街道的速度比市民扔垃圾還快。其實現(xiàn)在,他們播下的種子,除去被野豬和老鼠竊走的,足以讓土地豐收。但是,遠方,我們依舊樸素地需要遠方。?????2.牌坊和那些青石板一樣。她希望一天一天的日子平整、光滑,沒有咯手的凸凹,沒有大起大落的坑洼,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將人生壘砌,壘砌成墻,筑一座僅用來盛裝自己的城池。城池是筑好了。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譚氏族人的祖輩在松桃廳(現(xiàn)在的松桃縣孟溪鎮(zhèn))修筑了這座頭京城,原來是叫投經(jīng)城的。古城布局方正,城墻、封頭墻、街道以及排水溝都使用青石料,堅固壯觀。內(nèi)墻與外墻,相望并列,大有“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之情意。兩墻之間的巷子卻讓人走得孤獨,時時看見自己細長變形的影子貼著墻面,忠實尾隨,更顯清寂。事實上,當時的外墻是為了抵御兵匪,內(nèi)墻用作報警和接應。十八處四合院就分布在內(nèi)墻里,相互輝映,又各自精美繁復。這不是她的城池,和多數(shù)女人一樣,她成為城池的一部分,熔陷進去,沒法逃脫?,F(xiàn)在算起來,她已經(jīng)是譚氏的太祖婆,城里的甲乙丙丁都叫她雷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名字,張燈結(jié)彩、吹鑼打鼓邁進頭京城龍門口的那天,她的名字就被關(guān)在了高墻之外,在歲月的沙塵里不生自滅。不管怎樣,有種密不透風的包裹、纏繞讓人喘不過氣來。左廂房二樓的木欄桿處倒是可以曬曬太陽,她手里執(zhí)一柄銅鏡,這是唯一一件貼己的嫁妝。她想在午后的暖陽里好好看看這幅身體。這么多年過去,孩子都已經(jīng)立業(yè)成名。那人撒手而去時留給母子三人的恨意也罷、思念也罷、無助也罷都變得平整和模糊,不再像當初那樣清晰而尖銳,讓日子的晝夜長滿荊棘和鋒刃。歲月也饋贈了她該有的慈眉善目、平和寧靜。一切都顯得完美,包括銅鏡里的這張臉,皺紋、斑塊、白鬢還有渾濁的眼神。該有的都有了。可是這個正午,她還是反復地照鏡子,反復地尋找。照完身體的正面,她緊靠欄桿扭轉(zhuǎn)身子,又將左手臂和肩膀使勁地往一邊扭,鏡子在背部和腰部移走。找什么呢?對,暗傷,就是這兩個字眼,這多年在她的身體和歲月里居住、行走、繁衍的暗傷,它包含了她所有想說的和不想說的。暗傷,沒有傷口,就意味著沒受到傷害。她找遍了全身,找不到傷口,但是疼,疼是真實的。比如,人間五月,房前屋后的花和葉子已經(jīng)開得紛繁。所有活計暫停在一個下午,孩子們轉(zhuǎn)到城外的山野里去了,她在院子里也剛剛擺好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思念就從眉梢滑下來?;ㄈ~紛繁,看著看著是那種柔軟的肉感。臉開始發(fā)燙,但她并不想換個姿勢,任由思念熾熱起來。接下來,夜色漸漸覆蓋了四合院。這時,那個名字剛好走到她的喉嚨處,將他吞下去還是吐出來?她也許會,也許不會。后來,頭京城里的人、譚氏家族的老少也都告訴她沒有傷口,一切完好,甚至完美。的確,她完美收場,榮耀非凡。清朝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四月,眾人為她豎起一面旗幟,旌表她“堅守貞潔,養(yǎng)子成才”。在敬仰的目光中,頭京城正北大道口那座貞節(jié)牌坊為她建成了。高約十米,寬約六十七米,四柱三門,六面石基,棱角分明,上刻“旌表節(jié)孝”、“冰霜歷節(jié)”大字,雕花繪鳳,具備了樓牌式建筑的繁復華美。無獨有偶,翻開晚清和民國時期的《銅仁府志》《思南府志》以及其他一些縣志,里面記錄的貞潔烈女密密匝匝地排滿紙頁,有名字的,無名字的,每個女人都被重重的故事拖進史志,擱淺在時間的沙灘上,曾經(jīng)鮮活的容顏被晾干、被漂白。面對史志、面對頭京城外這座牌坊,雖然過去有文字作證,但這份證詞對于歲月和心靈來說,從來就是一份偽證。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寨子里的達達狗從廣州回來時,帶了一個眼神楚楚的女子在身邊。女子的普通話有點別扭,但她講粵語時十分動聽動人。村子里轟動了,涌上門來看新人的七姑八嬸除了羨慕達達狗的好運氣,更多人是喜歡看女子講話的樣子,聽那種像傍晚胭脂紅花開放的聲音,迷蒙甜香。女子為達達狗生了一兒一女。在第四個春節(jié)達達狗再沒回來,魂斷異鄉(xiāng)。家里沒了頂梁柱,女子也不善耕種,在一個春天的早上,女子帶著兩個孩子還有達達狗多年寡居的老母親一同去了廣州,或許是投靠娘家,或許同樣沒什么更好的投靠處。后來,村長拍著竹老殼煙桿把話說得吞云吐霧,那群老少走了也好,給村里空出了幾個低保名額,今后也少了集體出面安葬達達狗母親這匹事。村民們只愣了一會兒,就都點點頭,深以為然。也是多年后,我的小姨包括所有親人都接受了小姨叔在廣州因拆房子跌落而身亡的事實。然而一個新的問題橫擔在所有親人面前,小姨才三十剛出頭,不可能不開始新的生活。人們都清楚,那三個均不滿十歲的孩子成為小姨靠近另一段婚姻的藤蔓。在男人們的眼里,孩子們纏繞著、也遮蔽著通向未來的大路,負荷重重,看不見光明。讓他們望而卻步。也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小姨決定去小姨叔曾經(jīng)拆房子的城市,繼續(xù)打工。小姨背著牛仔大布包,回頭看橋頭前來送別的父母和三個孩子,她實在像一只背著重殼的蝸牛,不僅走得慢,偏偏還一步三回頭。早上的晨霧始終不散,在小姨背后彌合、籠罩,仙境一般撫平缺憾,美化別離……是的,人們醉心于美化和遮蔽一些東西,比如膽怯、狹隘、矮小等等。當一種刻意的美化和遮蔽有了立體的高度、多凌的復雜,打在一個人心靈上的陰影會越顯得濃密和沉重。這種沉重的偽善讓共擔、理解和寬容等這些溫情的成分被弱化,被忽略。譚氏雷婆的貞節(jié)牌坊高高矗立在頭京城外的大片稻田中。山野和田地綠意盎然,牌坊和字跡印痕斑駁,不同時間向度的事物在同一畫面上制造強烈的視覺差異,有人在建筑面前發(fā)出驚嘆。牌坊兀立,我首先感到了榮光遮蓋下的凄清和孤寂,它與初夏的圖景、生機、豐腴、熱鬧無關(guān),只剩一個女人獨自站立許多年……譚氏雷婆曾經(jīng)生活過的頭京城,月光該有一股菩提樹的苦香味道。一堵又一堵石墻夾擠出的小巷,悠遠深邃,像時光本身,是一段故事追蹤另一段故事,生生不息,沒有止境。路面的石板透著陳年的光滑,高石墻長滿青苔藤蔓,天井篩下一束光輝在地上打出亮斑,兩邊的廂房攝取了這點光芒,屋內(nèi)依舊黯然,經(jīng)年的濕重味從床腳、柜椅、衣物上散發(fā)出來。一戶人家擠住在窄小的廂房里,另一邊的廂房空著、正房也空著,椽柱有些歪斜,青瓦有好幾處已破裂,漏下直愣愣的光束,空空的樣子真令人沒底。堅守還是搬遷,修葺還是放棄,無言還是爭辯,這些都在殘缺的老屋身上寫滿故事??蛇@又怎樣,古城里的人們依舊熱愛不減,將庭院拾掇齊整,墻角種上翠竹,街巷干凈,屋檐披雨,滴滴流入用石頭打制的銅錢眼里,意為財源不斷、細水長流。當然,也摻雜了柴米油鹽的俗常味,這樣的日子才能厚實。進來譚姓老人的院子??慈?,他已有些腰背佝僂,須發(fā)枯燥呈亞麻色。好多年了,時間在院子里的所有人身上耐心又固執(zhí)地漂洗和索取,大家毫無怨言。幾輩人下來,現(xiàn)在輪到譚姓老人與時間對峙,除了耗著,他別無選擇。老人正要出門去干農(nóng)活,已經(jīng)把三四歲的孫子安放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給一包小零食哄著,別亂動亂跑就好。院子好大,廂房角兩只鵝子的聲音時常淹沒老人小孩的動靜。太過清凈了。清凈到話語只有三兩句:貞潔牌坊是為我的太祖婆建的。至于細節(jié),他已經(jīng)不想憶起,或者根本就沒什么印象了,與他的農(nóng)活相比,牌坊再一次僅剩矗立的沉默和孤獨。我們不便追問,某種暗傷一樣的感覺讓人沉默。在頭京城里轉(zhuǎn)悠,一拐彎,紫色牽?;ㄔ谝欢率瘔ι吓腔睬靶?,一轉(zhuǎn)身,白色木槿開得稠密又固執(zhí),唯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深深的小巷里行走,單薄又孤寂,讓人不忍細想。就這樣,這座藏隱在山間的古城任由南方的潮濕、茂密、鮮艷和復雜所覆蓋。我知道,在這種覆蓋下,人們有太多淚意和微笑,秘而不宣。?3.茅仙仿佛一聲號令,城外大片大片的稻秧就齊刷刷高舉劍鋒,月光被刺破,露珠流出來,倒掛在葉尖兒上,無辜地閃爍,無辜地喧嘩……一旦靠近孟溪鎮(zhèn)的矮屯村,我就莫名地相信傳說早已經(jīng)開始。矮屯村,一處山水環(huán)繞的盆地,它是屬于苗族漢子包茅仙的。清咸豐三年開始,是實行土司管轄制的,包茅仙就決定要往死里活,不成龍便成蛇,血氣沖天,日月腥紅。養(yǎng)兵要千日,包茅仙是明白的。平壩地帶最適合操練兵馬。高聳牢實的將臺已經(jīng)夯筑完成,群山圍攏,樹木成屏,抗爭的意念在這里可以密不透風。苗民白天上山砍柴放牛,晚上操戈練戟。很多個夜晚,整齊的呼喊配合著豪壯的口令響徹山谷,孔武有力,似乎落地就能砸出一個大坑。號令聲聲,戈戟叢叢,包茅仙想起了戲臺上勾踐的臥薪嘗膽,想起了戲臺上陳勝吳廣的揭竿起義……沒有哪一種力量比來自保衛(wèi)故土、生存活命、維護尊嚴的抗爭更有強度和韌性。事實上,環(huán)顧四野,這片土地生長了苗民的情歌,也生長了苗民的恐懼。巫術(shù)、儺戲、苗藥以及喧鬧的燈戲,都在以絢麗奪目、神秘詭異來抵抗和稀釋內(nèi)心強烈的悲愴和歡喜。更多時候,包茅仙來不及想清楚這些隱秘的體悟。清廷的橫征暴斂、土司的嚴刑峻法更加直接和顯目,像利刃,像烈火,像紅鐵,一樣一樣附加在包茅仙一樣的苗民身上,來自心靈和皮肉的撕裂聲、潰腐聲滋滋著響。夜深濃黑,正值迷茫,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此番聲響自胸腔內(nèi)涌出,都讓包茅仙震耳欲聾……資料是這樣記載的:“咸豐五年(1855年),黔省松桃廳苗裔包茅仙、戴先鰲于孟溪牛場坡起事,應者逾萬眾。披靡所向,即克烏羅、松桃,旋分兵兩路指向銅仁、秀山,湖南巡撫駱秉章、貴州提督田興恕馳援……十一年,義軍復攻銅仁府,清總兵熊煥章率部圍截之,義軍受挫,包茅仙率潰部至梵凈山蟄伏……同治二年(1863年),包茅仙率部克石峴衛(wèi)城,斃守備劉玉芳、把總張我臣等百余人。年底攻銅仁不克,退據(jù)卜口場。同治三年,清廷令駱秉章、蔣玉龍督率川、湘、黔兵數(shù)萬圍攻義軍,包茅仙部傷亡大半。四年正月,包茅仙率部于羊角腦苦戰(zhàn)經(jīng)日,負重傷而亡。”剛好是十年時間,數(shù)萬人提著命在刀刃上劃拉,生死蒼茫,僅剩民間一首打油詩倒是吟唱得醉意朦朧、暗自感懷:“矮屯茅仙把反造,人強馬壯大旗飄。土司官員都嚇跑,各奔山林與荒郊。秀山印江與松桃,角角旮旯都打倒。壯士血灑羊角腦,天公收他做英豪”。我無意探究歷史事件的來龍和去脈,但我動心于苗民身上無意識的智慧,動心于苗民與天地自然合二為一的共生共存、相互借力。村里有人把故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包茅仙也是大大的狡猾。起義時,他召集大軍舉行祭旗儀式。凡事總得有個借口,這借口一般留給神來做,要堂皇和神圣得多,效果將是萬民敬仰、垂首聽令。義軍將牛場坡圍得水泄不通,軍旗烈烈,威武雄壯。祭旗開始,牛角號渾厚蒼勁,包茅仙將煮熟的幾鍋大米飯倒進茅坑,然后站上將臺,高呼:“如果雷公不打糟蹋糧食的我們,說明這次起義是順了天意的”。雷公當然不會立即將錘子在大軍的頭頂雷響。這事就此成了,一呼百應,從者云集,人馬浩蕩,戈戟林立。又說,在攻城拔寨中,包茅仙把竹席熏黑卷攏起來假裝為炮筒,將士抬著去攻城,輕盈自如,對方誤以為遇見神兵,不戰(zhàn)而棄。自古生存的艱辛,讓天地自然賦予苗民血性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們隱秘的狡黠,置死地而后生才具有一往直前的信心勇氣,歷經(jīng)磨難才具備無師自通的樸實戰(zhàn)術(shù)。是生活讓包茅仙懂得了人心難測,裝神弄鬼的一手暗合了兵法的“兵不厭詐”。要說“空城計”,包茅仙也是干過的。退守孟溪打游擊戰(zhàn)時,保存的兵力也不多,以防清兵夜襲,包茅仙把村子里的羊全部趕上山,夜晚在羊角上掛上燈籠,全山燈火閃爍,仿佛兵士眾多,自然嚇退了官兵。等對方清醒有詐時,戰(zhàn)機早已錯過。這些細節(jié)串接起來,儼然現(xiàn)代銀屏上的戰(zhàn)爭片。土方子、窮辦法讓歷史事件加入了輕喜成分,像粒粒冰糖融化,稀釋了戰(zhàn)斗的苦味和濃腥。這樣聽起來,人好受一點。在孟溪鎮(zhèn)矮屯村,蔥郁的莊稼緊緊捂住當年的練兵臺,濃密的荊棘條緊緊捂住被清軍焚毀的包家祠堂,緊緊捂住這個地方曾經(jīng)的傷痕,捂住一言難盡的往事,捂住腥風血雨的狂躁和仇恨。有清一代,從雍正到嘉慶,從道光到同治,不管是先前的土司制度還是后來的“改土歸流”, 在清廷“趕苗拓疆”或鎮(zhèn)壓“古州苗亂”的動蕩和戰(zhàn)亂中,苗族人的抵抗、退守、流離失所,流淌成血淚之河,融進歷史的浪潮里。它帶著自身的泥沙俱下,也帶著自身的赤色肝膽,更帶著自身的傳奇柔情,令后人不容忽視,也不容忘卻。在貴州的榕江、劍河、臺江、丹寨、凱里以及湖南西部的永綏、鳳凰、吉首一些地方,都能夠覓見苗民與清兵抗擊的戰(zhàn)斗遺址。從歷史的金戈鐵馬中回轉(zhuǎn)神來,我們興嘆,幸得南方草木茂盛,且一貫溫柔多情,給諸多血跡蒼夷覆蓋厚實的時光之被,四季在上面溫柔地拂過,一切得以安詳。我相信靈魂得以重歸于山水和根莖,血脈涌動,肆意生長……當年,包家祠堂被清兵付之一炬,現(xiàn)在,那些殘存的石柱基、階沿條石正好可以用來壘砌莊稼地的土坎,牢實堅固。放眼望,坡上坡下都是傳說,都是英雄、樹木、風和太陽,茅草花開得激昂,成千上萬的素白花絨,陣容浩大,仿佛勸都勸不住。耕種的人們覺得,這樣就好。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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