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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訊息!郭爽:微觀與恒定二者混雜的質(zhì)地更切近真實

《鐘山》 | 2023-06-13 08:10:37

郭爽,1984年生于貴州,現(xiàn)居上海。出版有《月球》《我愿意學(xué)習(xí)發(fā)抖》《正午時踏進光焰》等作品。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新人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山花雙年獎·新人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曾在本刊發(fā)表小說《月球》。

小編:


(相關(guān)資料圖)

在編校的閱讀過程中,我常常驚異于小說中這座島的細節(jié)之豐盈與真實,無論是空間感上的還是時間緯度上的,后來搜索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可能是以廣東江門的上川島為原型勾勒的。是這樣嗎?

郭爽:

從2018 年開始我去了好些島,不單單是國內(nèi)的,也有國外的。當(dāng)時我以為我是對歷史感興趣,前期、后期做了很多案頭的工作,在這個小說里面也可以看出這些案頭工作的效果。但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我不是對歷史感興趣,我好像是想要知道跟我不一樣的人,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人,比如他們在一個島上出生,就這樣過一輩子,這樣的人的獨特的生活。回來后我一直沒有寫,就堆在電腦里面。去年上海封控結(jié)束之后,我想起了自己做過的這一系列調(diào)研,覺得也許可以寫了。資料它存在那里不斷發(fā)酵,就像釀酒一樣,好像覺得到時間了,我就拿出來又看了一下,以上川島為原型的這個我覺得可以第一個寫。今天為了跟你對談,我又將《新島》拿出來重看了一遍,閱讀的過程非常愉悅,我想起不光是在寫這個小說的過程中,包括我當(dāng)年去島上的那些天,還有為了了解這座島所閱讀的那些材料、做的那些功課,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挺愉快的,就覺得這可能是一篇——用你的話說是“透氣”——挺有流動性又自然的小說。

小編:

是的,具有流動性又很自然,這也是我的閱讀體驗?;蛘邠Q一個說法就是,這篇小說的含氧量很高,啞巴和阿瓊他們都處在一種相當(dāng)舒展從容的生命狀態(tài)中。他們活動在我們視野的前景,但你花了不多卻準(zhǔn)確的筆墨細致地呈現(xiàn)了這座島的歷史與風(fēng)貌,也就是案頭工作的那部分成果,它們作為遠景始終穩(wěn)定卻不喧賓奪主地補充著畫面,因而這篇小說始終具有某種恰如其分的景深。

郭爽:

我剛才自己重讀的時候想到特德·姜一篇小說的題目,叫《你一生的故事》。我自己以往寫的或者讀到的一些短篇小說,可能更多地都是寫一個人的一瞬間,或是一個短暫的沖突,或是一個階段性的問題的這么一個取景。但這個小說真的就是“你一生的故事”,就真的是啞巴一生的故事了,雖然寫到結(jié)尾啞巴還活著,但是你也可以想象他接下來的人生會是怎樣的。因為在這篇小說里面不單交代了這個島的歷史,也包括了啞巴的歷史,包括他所擁有的所有的記憶。文中的那個考古學(xué)家吳老師是為了考據(jù),他想要一個證據(jù)。啞巴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他其實也想要一個回答,關(guān)于他生命中很多埋藏已久的,他覺得自己并沒有能力去思考或者談?wù)摰囊恍〇|西。但在這個小說的情境里面,他其實是獲得了一個答案的,而且這個答案不是他強求來的,簡單一點說是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或者是對自己整個生命記憶的接納。

這種拼圖的完成之后,他好像就獲得了松弛,那個答案好像早已擺在他的眼前了,或者說,要不要去撿起這個答案來做一個確認都不是一件很迫切的事了,然后他可以活得如此自在。這也是讓我自己覺得蠻驚喜的一點,在寫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最后可以呈現(xiàn)出這種開闊。雖然啞巴是一個當(dāng)代人,但是在他的生活中能夠看到這種既闊大但又非常具體的生命狀態(tài)。我挺感激,當(dāng)年不知道怎么被促使了一下,去開始這一系列的探尋。

對我自己來說,這也是寫作的擴展,不管是寫的題材、內(nèi)容,還是對于要怎么寫,以及一個短篇小說到底能夠給人帶來什么這類問題的思考。如果我自己讀下來,我覺得是愉快的,是松弛的,甚至覺得有那種恒定感的話,我想這多少也是能夠傳達出去的。

小編:

沒錯,你剛剛講到,啞巴最終獲得的這個答案不是他強求來的,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獲取。這也是令我相當(dāng)意外的,個中沒有什么戲劇性的沖突,這個答案甚至是通過吳老師的不辭而別或者是以沉默取代了回答而獲得的。我非常喜歡小說末尾這個仿佛天啟般的釋然過程,啞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走到戶外,聽到了自然中細微的天籟。一邊是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另一邊則是他對自身、對腳下這片土地生出的某些確定,“他覺得自己是被深深祝福的”。你選擇了這樣一種處理方式,給小說留下了一些欲言又止的部分。

郭爽:

如果真的對歷史考據(jù)或者求證的話,這個故事可能有很多別的寫法。小說結(jié)尾說“這個夜晚他知道了,這種故事,他可以不講”,其實就是關(guān)于歷史的一種講法或者版本。我是覺得這跟我們主角的設(shè)定也有關(guān)系,他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然后他甚至覺得有些東西是他沒有能力去想的,但這些歷史的痕跡也好,時代的變遷、人來人往也好,這個島上又住了這么多不同的人群,其實對他是有深入的影響的。當(dāng)這么一個既普通又特殊的生命要去承受這些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故事的講法需要不同,肯定不是以一種非常思辨的方式,而更多的是像故事開頭說的,他雖然講不出話來,但他通過視覺和直感認知世界,最后他對島的感知,其實就是對自我的感知,這種釋然我覺得是順理成章的。此外,我們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大的閱讀負擔(dān),比如試圖從中讀到歷史詭譎這一類的內(nèi)容,雖然這里面寫到的歷史也有挺驚心動魄的地方,但對他們來說,不管是啞巴還是啞巴的妻子阿瓊,他們都是聽了、聽過,然后講過、想象過,但是就像你在稿簽中說的,這些歷史都已經(jīng)化成了“煙靄”。

小編:

雖然你并沒有花多少筆墨去直陳這個島嶼的歷史,但在關(guān)于主人公敘事的罅隙間,我們依然可以辨認出這座島嶼一路走來所經(jīng)歷過的數(shù)個歷史階段的輪廓。從前現(xiàn)代(關(guān)于石柱的傳說),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再到革命年代,最后來到改革開放后的當(dāng)下,所以這個小說其實是具備了一種縱向上的厚度的。

郭爽:

為這個小說做功課特別像數(shù)學(xué)家推演定理,你寫了整個黑板的演算過程,最后把大部分擦掉了,只留下你覺得最關(guān)鍵的幾個步驟。沒有很費力,沒有特別地用力推著讀者說“這些很重要”。

小編:

你在這篇小說中寫了那么多迷人、生動的南方植物,它們的形態(tài)、氣味以及觸感,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替代語言交流賦予我們感受這個世界的能力。這背后有著怎樣的動力呢?

郭爽:

我覺得還是跟寫作的狀態(tài)有關(guān)。小說是我在上海封城期間寫的,改定這個稿子已經(jīng)到2022年下半年了。當(dāng)時我感染了新冠,癥狀比較嚴(yán)重,非常難受,躺在床上全身疼,不斷地發(fā)燒。當(dāng)時我的潛意識里涌現(xiàn)了很多記憶,其中一個片段特別有趣,就是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從顯微鏡里面看細菌涂片的情景。我取了一滴水涂在涂片上,然后透過顯微鏡鏡頭看到那些微生物在上下左右迅速地游動,我后來知道,對微生物來說,人,也就是微生物的宿主其實是一座島,從你的食指傳到你的中指,這對它們來說就是一次長征。那會兒病著躺在床上的時候,就有一種我全身的細胞和微生物都在為我作戰(zhàn)的感覺,于是有一種強烈的感官喚醒。我對孤獨的體認有了變化。你覺得在這個小說里面啞巴是一個孤島嗎?

小編:

當(dāng)然不是。

郭爽:

好像不是,對吧?我認為這就跟我雖然病懨懨地躺在床上但自覺并不孤獨的那種感覺有關(guān)系。你由此獲得了一種不同的看待世界的視角,或者是說你對生死、對生命本身有了一種確定感、篤定感,就不會再感覺到巨大的孤單,反而是生命活潑的一種證據(jù)。

這種感受影響了我寫這個小說的情緒,以及想傳達出的那種感覺,包括里面大量的對植物,對他們的日用日常,吃什么、買什么、做什么活兒,以及很多這樣的細節(jié)的書寫,這些細節(jié)構(gòu)成了一個非常扎實的日常的世界。一個更抽象或者更理念的世界是不是更“終極”?我覺得不是的,微觀與恒定二者混雜的質(zhì)地更切近真實。

小編:

沒錯,之前我們的小說提要中也說過,這篇小說提供了非常迷人的日常生活的那些細部,比如小說剛開始三言兩語就交代了啞巴兩口子一天中生活勞作的日程,又比如有天晚上妻子不在家,啞巴翻看著手機里的照片,然后“把腦袋貼近妻子軟而小的枕頭”,這些都是非常動人且令人會心的細節(jié)。包括幾處通過心理蒙太奇的手法提到了啞巴已經(jīng)去世的的父親、母親跟弟弟的一些人生片段,他們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關(guān)于他們的記憶仍在對啞巴產(chǎn)生著作用,甚至影響他對眼下人生的某些應(yīng)對方式,所以啞巴這個人物雖然不會說話,聽力也有缺陷,但他與外部世界有著深層次的交流互動,并不孤獨。

郭爽:

是的,啞巴依戀著妻子,妻子不在家的時候思念她,但他不能說話,那可能他的一個動作,一個很細節(jié)的動作,就是敘事的重點。當(dāng)作者只能這樣去敘事的時候,是一種限制嗎?還是說更多的是對作者提出要求?你如何讓讀者感受到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跟他的妻子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包括后來吳老師到他們家里吃飯的那個場景。

小編:

對,那頓飯也很好地體現(xiàn)了一種無需語言的默契。

郭爽:

對,那是通過吳老師的視角。啞巴也沒辦法跟吳老師介紹啊,但吳老師就發(fā)現(xiàn),誒,啞巴怎么就只吃那碗魷魚?然后才發(fā)現(xiàn),噢,原來是因為啞巴妻子愛吃魚。寫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阿瓊愛吃魚”,就不用再繼續(xù)講,我覺得讀者都能明白。就是你說的這種無聲的細節(jié),我覺得其實還挺質(zhì)樸的??赡苋撕腿酥g,有時候的語言表達,或是能對他人轉(zhuǎn)述的東西,我覺得可能沒有那么切實,反而是這種微小的、微妙的,可能日復(fù)一日地在重復(fù)著的細節(jié)更動人。

小編:

就是那個靈犀一點。

郭爽:

對,就是那些可能每天都在重復(fù)的東西,怎么去捕捉到它,然后寫出這個人來,寫出這種年過花甲的人之間的愛和相處,它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氣氛。你剛才說到他們一早起來的日程,來自我在島上時的觀察,我觀察到島上不同的人,他們到底是怎么求生的,怎么度過他的一天,出海的人什么時候出去,那他什么時候補網(wǎng),然后他船是什么樣子的,拿回來的魚賣多少錢……如果種地,這些人怎么種?這些都挺有意思,本身我自己就被這些引起興趣,然后他們也教給我很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所以就覺得寫起來也特別的開心,哈哈。

小編:

我們讀起來也特別開心。南方風(fēng)貌在你以往的創(chuàng)作中似乎并不常見,這篇極具南方脈動的小說卻是你離開廣州之后寫的,這篇是個例外嗎?抑或是遷居上海后的一種“距離產(chǎn)生美”?

郭爽:

是跟距離有關(guān)系的。比如我在2019年底,也就是搬到上海之后寫了《換日線》這篇小說,那篇小說就是以一對女孩為主角,圍繞著珠三角寫她們在過去三十年間的成長,那篇是我個人對珠三角過去二十年的一種回望,我覺得好像真的要離開了,感覺一個時代落幕了才能寫。包括這篇小說,調(diào)研早就做好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寫?還是說現(xiàn)在才覺得這樣的故事特別重要?能否從容地去講一個普通又特殊的人的一生?在大家對種種不確定性感到有些恐懼的時候,是不是最好能拿出一些比較扎實的作品,作為背景也好,作為內(nèi)容也好,作為細節(jié)也好,給出一個作者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得出的完整的世界。我覺得這里面也存在著一些選擇和取舍,這與自己在寫作不同階段所在意的東西、看重的東西有關(guān)。這里面你說有沒有個人表達的東西,我當(dāng)然覺得個人表達是很強烈的,只是它不需要采取一種試圖說服你的姿態(tài)。

如果你能夠進入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種成立,這個世界就是成立的。那種渾然天成感,就是它蘊含的那種豐富度,那種色卡般的漸變感,可能讓每個人獲得不同的感受,這讓我覺得,嗯,這樣去寫小說挺有意思的,可能跟以前不太一樣,但如果能寫出來我就覺得還挺好的。

小編:

所以這篇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啞巴也好,阿瓊也好,還是吳老師也好,他們都獲得了他們想要的答案,完成了對歷史、對自己生命來處的某種指認。地球在轉(zhuǎn)動,島嶼會漂移,但他們都找到了可以錨定自身的坐標(biāo)。

郭爽:

對,其中沒有對錯之分,我們只是會看到每個人做出的不同的選擇,這些選擇都無可厚非,完全屬于他自己,同時是可以成立的,啞巴只是做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選擇而已,而其他人的選擇我們也可以說是共存的,世界本身的多樣性就是如此,你會覺得這樣也挺好的,而不是某些非黑即白、特別具有針對性的論調(diào)。

小編:

所以這座島嶼雖小,但五臟俱全,它所呈現(xiàn)出的多元化,其實我們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將之視為世界的一種映射與微縮。感謝郭老師將這篇作品惠賜《鐘山》,盼望著早日線下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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